日期:2022-4-15(原创文章,禁止转载)
“这世上的女人有很多种,可一当上妈,她们的面目、心性,就会越变越像。”这话,是惠麟的媳妇美琴讲给惠麟听的。在他们的新婚之夜。
那时美琴才二十四——大身板,红脸膛,底气充沛的高嗓门,还只偶尔露峥嵘。人前来去,总俯首低眉,说个话儿都要敛着嗓子,用她自打出了娘胎就听和说的胶东腔儿,酌句斟词地,讲学校教育带给她的书面语。
“你得理解,毕竟是俺妈……”往事给了惠麟勇气,嗫嚅着,他朝美琴看过去。
可和他同龄的美琴,过了这个年不过才四十四,却已经老了。炕沿儿上,那个端着肩,笼着手,缩在鼓鼓囊囊羽绒服里的老女人,不仅有纹路纵横的脸;有不得不靠染烫来掩盖的已半白、快掉光的头发;还有咄咄逼人的威严和气势。胸一挺,脸一仰,美琴不过只是把眼光一横,就让惠麟心头热乎乎刚升腾起的,欲话说从头的心思,倏忽间,冰冷、冻结。
“就为了你这妈,年前你就回村儿折腾两次了,一年能有几个像年前那样闭着眼都能捡到钱的销售旺季?你倒好,撇下我一个女人家自己在城里忙活。自打咱去了城里打工,哪年过年不是只回村儿住到初二就走?今年倒好,在这么个没人住的空房子里,一住住到现在,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爹,我也不能等了,在这儿根本就没法儿看书……”有妈撑腰,女儿也上前来表态。女儿嘴撅着,话没说上两句,泪先下来了……当妈受不住这个,一旁的美琴一把扯过已和自己齐肩高的孩子,一边搂着抚慰,一边继续对惠麟晓以利害:“再说,孩子也不能等了啊——你不记得当初结婚时你自己亲口对我说的话了?那时你不是发了狠吗?你不是说,将来,拼死拼活,也得让咱孩子上大学,不能像咱俩,就因为家里拿不出复读的钱,白辛辛苦苦把书念到高中,到末了,还得窝在乡下!现在呢,现在咱都多花那么多钱送咱孩子出去复读了,这可是她最关键的时候,也不能耽误!”媳妇牙尖齿利地提醒他。
原来媳妇已在重温往事,只是和惠麟得出了不同结论而已:“自打进了你们宋家的门儿,我就知道你有爹没妈,可现在倒好,给你爹养了老、送了终,你倒又惦记起你那个当年唱戏唱得都跟人跑了的妈来了!”
“别,别……”惠麟急得又是摆手,又是朝美琴挤眼睛,示意她孩子还在。惠麟这心病,美琴最懂,美琴果然就不说了,只瘪嘴冷笑。笑过之后,再开口,话里已带了笑意:“宋惠麟,我不难为你!赶紧夹着你自己的腚,去河口村当孝子吧!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可千万别拉屎挣断了帽子带儿,劲儿使得不是地方!”
“那行,那我这就送你们去东道等车,”惠麟松口气,赶紧起身去拎早拾掇好的行李。他知道,事儿就这么定了,这已是他之前能想到的最好结果,他是不敢奢求媳妇和孩子都陪自己去妈那边儿的。然而,一抬头,他却发现,人家娘俩都在那儿眉开眼笑呢,尤其是女儿,泪还没干,就颠着肩,扑哧扑哧地边笑边抹眼泪——咳,女人,这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东西!快要死了,等惠麟去送最后一程的妈;如今当惠麟的家,做惠麟的主的媳妇;还有刚孩子气儿都还没脱尽的女儿,惠麟生命中的这三个女人,都是他眼底心中永远的谜,对她们,惠麟总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嫌恶。
下午两点,再次出现在东道上的惠麟,已不再是走着去送别妻女,而是开着黑豹农用车,载着姐,去河口村。
他们这头儿,三男一女,此行只去了他和姐。
上午送走妻女,惠麟就直奔了大哥家,大哥一边听他讲,一边拿眼去觑炕头儿上的大嫂。大嫂半跪炕上,对着乱糟糟一爿旧棉絮在撕撕摆摆。年都还没过完,她就动开了针线,想必一定是觉得为要出门打工的儿子准备行李这事儿比什么老规矩都大。这会儿,听见惠麟弟兄俩讲话,大嫂嘴上还衔着根针,就呜呜噜噜地急着嚷嚷不去,及至将针抿出,大嫂的立场已和讲话声儿一样毫不含糊:“不去,你不能去!你妈当年跟人家跑那年你们兄妹几个多大?五岁、六岁、七岁,她那个时候能扔下你们,就等于说不要你们了,不养育,过后也不指望你们养老送终。你爹现在是不在了,要是他知道现在人家那边一招呼,你这个当老大的就屁颠屁颠地跳着脚听令儿,还不得气死!”
教育过大哥,大嫂又偏头来教育惠麟,“老三,我跟你说,咱家就你二哥两口子心眼儿多,这回拆迁分房子,要不是他们偏要把老太太接回来,这么多年没来往了,怎么老太太这回一病就赖得着咱了?哼!你二哥两口子现在指不定怎么后悔呢!肯定不会去!你问都不用去问。要问,去问你姐,她儿媳妇说话就要生了,都说她不爱帮忙,可又怕街面上的人笑话,这会儿要是能找个由头出去躲清静,没准儿她乐意。”
大嫂到底是大嫂,一切居然全被她言中。二哥果真不肯去,而被惠麟拉着走了一路的姐呢,唠唠叨叨一直都在不停讲话,讲的全都是她那儿子、儿媳的不孝,对他们要去的河口村,河口村里的妈,姐似乎根本就没上心。
那惠麟呢,惠麟为什么要去?
“惠麟,你真的肯答应我?答应我,你就一定得做到啊!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求咽气儿时,眼前能有个自己亲生的骨血在。你能来,将来,我九泉之下都要保佑你和美琴,这后半辈子,荣华富贵……”
这话也是在这黑豹车上讲的,是上次,他们搬妈回来主持分房后,惠麟开车往回送时,妈亲口对他讲的。初听她这么讲时,惠麟心里还有些气,气她竟讲什么荣华富贵。他惠麟四十好几了,一个从农村进城贩服装没几年的乡熊,他这辈子已基本定型,还有什么可能同荣华富贵扯上边儿?然而,惠麟却清清楚楚地记得,在这车上,他病歪歪的妈,向前硬硬地挺起瘦长的脖颈,眼睛亮亮地、死死地盯紧前方,用力地、连脖子上枯瘪的皮肉都随着一轮一轮地颤抖着、一字一字地讲出那些话——是妈讲那话时的神情,让惠麟,畏惧。
一个人,竟然可以以自己的将死,对周围人产生要挟的威力!这对惠麟来说真是意想不到的发现。在这之前,他经历过父亲的死亡——无声无息地蜷在自家被窝儿里,闭着眼,彻夜轻轻哼唧,可怜巴巴的,就如同他活着时一样窝囊的死亡;还有岳父,在镇医院的病床上,一会儿说躺着不舒服,呼地一下,支起上身趴过来,张着嘴,涎水流了一枕头,突然又嚷嚷累得受不了了,一头栽到那黏湿的枕头上去,来来回回,大呼小叫,折腾得旁人想伸手去帮都帮不及的死亡……他们的将死,都曾让惠麟感慨,感慨人在踏上黄泉路的那一刻,从前的事都看淡了,眼前的人也顾不得了,那一刻,无论是折腾还是顺从,人都是孤单的,孤单得就像当初赤条条来这世上时一样。可他自己的妈,她多让他气愤,她竟然在自己的命都要不保的时候,操心走时身边会有些什么人!这样的女人,难怪她会不知天高地厚地讲什么荣华富贵,难怪人家都要讲她就是个痴子!
“你妈啊,人长得是真好,可也就是看着聪明……”
“女人都有犯傻的命,你不知你妈从前在咱村儿时多享福,一天到晚,你爹都恨不能把她捧到手心儿捂着,她倒好,偏爱跑去河口村跟那个老头儿过,扔下自己亲生的四个,给那老头儿自己那两个当后妈……”
“一个人怎样,不要听人讲,要自己用眼去看!像你妈刚嫁给你爹那会儿,多水灵的大闺女啊,嫁过去,头胎就给你爹生下一对双棒儿大胖小子。紧接着,你姐,你,一年一个挨着年生。可去了老头那边儿呢?再没生养不说,从前在咱村儿无人不晓的好人儿,没过几年,就瘪了,蔫了……”
“那个老头儿,人家是从烟台城里下放来咱乡下的,都说他们家到处挨批的时候,规矩都一大堆,你妈,她哪儿行呢?她是一去啊,就让老头那合家老小,给辖住了……”
“人家都说,你妈啊,就因为唱戏,进了戏,人才痴了,才和那个老头儿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她自己怎么就想不明白呢?她多傻啊,人家那老头儿可是什么都没耽误,自己的老婆死了紧接着你妈就去了,给他拾掇家、带孩子,把他养得红光满面的,前些年,那老头儿都六十多了,都还出来唱戏了呢。可你妈自己呢?谁再听她唱过一声儿?谁还记得,当年,她唱得,有多好……”
对自己的妈,惠麟几乎是陌生的。因为妈走时他才五岁;因为在别人嘀嘀咕咕里被传来传去的妈,形象常常相互矛盾;很小时,他脑子里就绷着一根弦,懂得和妈有关的事不能乱问,就好像,他懂得,爹和哥姐一直回答他的,关于他一下生妈就死了的话,是谎言。
相比自己的哥姐,惠麟的童年还算是离自己的母亲近些的。因为妈一走,他就被也住同村的姥姥接回了家。姥姥新寡,据讲妈当初唱戏就是姥爷教的,妈和老头出了丑事,姥爷最窝火,他死,便死在这股火儿上。妈是长女,她一出事,身下的两个妹妹找婆家便受了连累。草草嫁人后的两个姨,一提到她,没个不骂的。所以,在姨面前,是连妈的名字都不能提的。唯有姥姥,唯有那个体弱多病,却也多话的女人,喜欢偷偷和惠麟念叨念叨他的妈。惠麟在对周围信息的冷眼辨识中,渐渐对姥姥口中妈的形象深信不疑,也渐渐开始深信姥姥说的,“不要听人讲,要自己用眼去看。”
可惠麟可以用眼去探寻自己的母亲时,已读了小学了。
是在临村的集上,做贼一般被姥姥悄悄拖到一个卖鱼的塑料棚子后面,他看到一个黑瘦、干枯,眼睛大而空茫的女人。在一旁姥姥絮絮叨叨地劝她回来,劝她不必怕走回头路的话语中,女人汪了满眼的泪,目光绕来绕去,一直粘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讨好地看着他,又像在哭,又像是在笑地看着他,有那么几次,女人还试图伸手去摩挲他的脸,但每一次,都被他别开脸,躲过了……然而,即便人已走远,即便他知道自己对那女人的向往是无望的,女人那复杂的眼神他也总是忘不了,在心里放不下。那以后,隔些年他就会看到这女人——在集市、在县城、在人群里,不知当真偶遇还是被她刻意绕过来当头撞上的这女人。惠麟在不断长大,这女人却在不断衰老。后来,慢慢地,再见面时,女人眼里的泪没了,只剩下急切的,讨好的,谄媚的表情以至举止,她甚至拖惠麟去小吃摊给他买零食,她甚至不由分说地想塞给他钱……后来,姥姥去世了,爹去世了,直到今年年前,村子里搞开发,房子要拆迁,哥和姐商量要搬她回来主持分房,惠麟发现,当光明正大地来到自己的生活里,女人用这表情和举止面对的,不止是他,还有他的哥、姐、亲戚、以至乡邻。
乡间新修的大道宽阔、气派,但惠麟依然把大哥偷偷借他使的黑豹车开得谨慎小心,因为,这一路,他都没遇到过像自己这样的车,轿车都少,呼啸来去的多是些高高大大,拖挂着长长拖斗,拉着土石、沙子的工程车。他还记得,开修这条路那年爹刚得病,他每次回村,爹都要跟他念叨,说这条路修好就好了,修好,他骑自行车去赶集该多享福。可爹没能等到这路修好就走了。爹不会知道,路通了,车也随之多了起来,周边那么多建筑工地又呼呼啦啦一齐开了工,一天到晚,这路上人声喧嚷,尘土飞扬,骑车去赶集又能比从前好过多少?路通了,周边村里习惯了不守交通秩序胡乱行驶的摩托车、农用车,短短一年时间里在这路上伤亡事故出了多少?路通了,他们安静、闭塞的小村一下子被暴露到外面的世界面前,大家往外奔的心更急、更野了,尤其是一拆迁分房,人的脸皮都撕破了,连他们家,一向还算和睦的四小家,都会因爹的旧房子,吵架吵到街面上去……
爹是有福的,他没能看到这一切。每次在这路上来去,惠麟都会如此想。
老头儿家的房子在旧房区,混杂在一堆看上去都差不多的老房子中间并不好找,第一次来接妈,惠麟是下了车跟旁人打听的路。后来往回送,没用妈指路,他直接就到了。他是细心人,第一次进到这院子里就发现了,这户家人虽看着和周围类似,其实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老头儿家的院墙就没镶那些花里胡哨的瓷砖;老头儿家的院里院外,虽也是土路,但拾掇得清清爽爽。这次来,特征就更明显了,年还没过,家家户户门上贴着的春联大多是集上买的,要不就是下面注着商标,估计哪儿发的。唯有老头儿家,门上春联,显然为自己手写——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那纸、那字、字的内容,都和老头儿一样老,却也老得一样斯文、体面、透着一股让你不敢小视的牛气。
“你们,都欺负我,没一个好东西……”
来到妈的炕前,惠麟怎么也没想到,他要遭遇妈——一个他简直已不认识了的女人恶狠狠目光的逼视,并在这逼视下,被之劈头盖脸地痛骂。他和姐,满脸通红,都窘在了地当中。
“没事儿,没事儿,”领他们进去的老头儿儿子拉他们坐下,“这些天,姨有些神志不清,一阵儿一阵儿的……”他低声解释。
“大爷呢?”惠麟一直对称呼老头儿感觉别扭,有意无意总在回避,这次不得不叫,语气也和老头儿儿子一样客客气气、轻轻悄悄的。
“我爹这两天血压也高了,让我姐搬回家去了。这两天,是我姐、姐夫,我们三个人在这儿轮班儿,姨身边不敢离人。”儿子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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